对于上了年纪的中国观众来说,上译厂译制配音的《幸福的黄手帕》《远山的呼唤》这两部日本家庭电影感人至深,曾是八十年代“中日蜜月期”里影响了一整代人的文化记忆。同时,妙趣横生的“世界最长系列电影”《寅次郎的故事》在中国也有不少观众。
而去年,以上作品的导演——日本平民电影大师的山田洋次,在已过耄耋的岁数,推出了自己执导的第九十部电影《你好,妈妈》,并亲自来华参加上海电影节主竞赛展映,并与影迷现场交流,真可以说是中国观众亲切的老朋友了。
《你好,妈妈》是继《母亲》(2008)《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》(2015)后,山田洋次“母亲三部曲”的最终章。
影片由吉永小百合、大泉洋、永野芽郁日本老中青三代国民级明星分别饰演“妈妈”“我”和“女儿”,讲述了工作上遇到烦心事的中年男上班族,回东京老城区的家里“找妈妈”的有趣故事。
“我”作为大企业的中层人事干部要听上面的安排裁掉多年好友,而且还和老婆在分居待离婚,女儿也不听话;
“女儿”在大学老爱逃课,任性不安地找寻“人生意义”,和爸爸之间的代际沟通也不通畅;
而“妈妈”却一直平静包容、勤劳善良、雍容美丽,操持着丈夫留下来的足袋(日本传统布制鞋袜)店,甚至还在儿子长久不来看望的时间里,和教堂牧师谈上了“黄昏恋”……
三人各有各的生活困扰,但因缘际会聚在妈妈的老房子里,也碰撞出了祖孙三代间一抹难得的明亮温情。
其实《你好,妈妈》不必被特意放进“母亲三部曲”里来看,甚至其实和同为当代题材轻喜剧的《弟弟》(2010)相似度更高。但按更大的范围归类,《你好,妈妈》可以被纳入山田洋次新世纪独立成篇的电影创作路线中又一部“家长里短电影”之列:
风格平和细腻,严肃基调中时常掺杂日常笑料。叙事以包容万物的女性角色为中心,赞颂其温良、奉献、隐忍的完美品质,同时串联起其他人物的嬉笑怒骂,反映时代变迁。
这种创作路径的形成,既是山田洋次本人既往的“庶民电影”特质使然,也有他有意传承更老一辈日本电影人杰出遗产的因素。
自从21世纪初《寅次郎的故事》和《学校》系列告一段落后,山田总体转向非系列电影的创作,前后完成了武士片、家庭电影、致敬名作的“老片新拍”等项目,小津安二郎、成濑巳喜男、黑泽明、市川昆等前辈大师作品的影子在他的电影中都有出现。
日本影坛中,也没有谁比1931年出生的山田洋次更有资格摆出“最后一代大宗师”的架势,以“头号继承人”的身份拍这么多温润谦和、充满古典美感、仿佛属于上个时代的“老派电影”杰作。
这些电影中有很多不是原创剧本,出自不同的原作者,故事背景有战时也有当下,但却神奇地保持了统一的风格和情感内核,形成了一个既有温度又有趣味的“新世纪山田洋次品牌”。
《你好,妈妈》也是一样,虽然改编自永井爱创作的同名戏剧,且在2007年拍过一部电视版,但人物和情节元素仍然像从山田洋次过往作品中剪切、拼贴起来的一样:
78岁的传奇女星,“不老的吉永小百合”,此番是第六次和山田导演合作电影长片,第四次饰演山田镜头下的母亲角色——依然“大和抚子”(日本人对性格文静、温柔稳重并且具有高尚美德的传统女性的称号),端庄美丽,能周到地处理家里的所有事情,是儿子和孙女的可靠后盾,堪称“永恒的女性”。
在山田洋次的世界里,家庭和家庭中的女性构成了一个温暖的母体,是世间一切美好价值的最终载体,也是游子终归要回去的地方。就和寅次郎一样,游历四方,最终,妹妹的小屋才是他的固定驿站。
有点喜感的“社畜”儿子,明明一把年纪却还像长不大的小孩,为成年人的生活焦头烂额,又很像《弟弟》中“长不大的”小舅舅,以及《家族之苦》系列中局促又带点孩子气的长子。
而永野芽郁饰演的孙女,又完全像是山田洋次电影中常见的“最青春美丽的年轻女性”角色,老观众都熟悉;还有“戏很多”的邻居配角,主要用来制造有趣味性的台词和笑料。
虽然这些角色设定都快成公式了,但怎奈在山田洋次精熟纯粹的老手艺烹调下,即使只是微微小变,还是如此令观众舒适……
母亲黄昏恋的美好炽热,以及最终和恋人的被迫分离,先是令人心动,后是令人怅惘,完全就是每部《寅次郎的故事》中寅次郎先和美女互生情愫,结果总是错失的“性转翻版”;
男主在朋友和公司规章之间的两难,最终“舍钱取友”的坦荡义气,能让每个情义之血未凉透的中年社会人共情“社畜之苦”;
此外还有母亲身为传统女性传承丈夫事业、操持家务的母性担当,回忆初恋时的羞涩甜蜜,男主和妻子渐行渐远的情感无奈,流浪汉井野的飘零之苦……山田洋次的电影里有平民生活的五味百态,每一种都能让人感叹他宽广的生活智慧和温柔的感知力。
说到日本家庭电影,绕不开小津安二郎这位被西方认定为影史最伟大导演之一的巨人。而山田洋次近十几年来,也因其电影中以静为主的节奏、丰富细腻的家庭情感,被越来越多的声音认定为“小津的接班人”。
山田也确实受小津影响很大,《东京家族》(2013)就是为小津经典《东京物语》(1953)上映60周年献礼的致敬之作。在室内戏的场面调度和空镜头插入的技巧上,山田对小津的模仿致敬惟妙惟肖。
然而不同于小津中后期电影只将镜头对准一尘不染的城市中产阶级,并且在人际关系的温情、礼数背后,总带有一股清冷凉薄的绝望感,山田洋次则总是用升斗小民的视角,讲述热热闹闹,有时甚至乱糟糟、不那么体面的世俗情感,更有趣,也更有底层和现实关怀。
《你好,妈妈》中对流浪群体和贫穷的关照,对战争原爆悲剧的痛切反思,是小津电影中很难想象的。
插句话,这又让人想起昔日山田电影《小小的家》(2014)中曾对南京大屠杀进行反思,中国观众对更左翼、更平民的山田,无疑更能产生亲近的感觉。
总之,这次大师山田洋次,又在当下创造了一部蒙着柔光、情怀复古动人电影,昭示了山田作为古典大师的技艺,展现了战后日本市民生活的精神结晶。
或许这次的《你好,妈妈》在情节和角色设置上确实缺少新意,“又是山田洋次那一套”;又或许剧作中虽然不缺少对女性的尊重和爱,但仍有少许旧时大男子思想的残留,显得还不够进步。
但和偶像小津安二郎一样,山田洋次最喜欢、也最擅长在重复中创造微妙的变奏,每次都能令观众心旷神怡,感受到一种超脱的温暖和宁静;
同时,他也一直在尽最大努力体认女性的付出、了解年轻人的感受,对这样一位谦谦老者某些观念上老旧之处,年轻观众也不必过于苛求。
希望在《你好,妈妈》之后,未来几年我们仍然能看到这位平民电影大师、“中国人民老朋友”更新的电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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